王阳明拜见恩师娄凉
弘治二年(1489)十二月,十八岁的王阳明,携夫人诸氏返回浙江余姚。新婚燕尔,时间过得飞快,王阳明自弘治元年七月到南昌迎娶诸氏,不知不觉,已经过去了十八个月。南昌至余姚,千里之遥,要经过上饶(信州府)。当时上饶有一个大儒,王阳明早已如雷贯耳,机会难得,他决定顺道拜访一下。
大儒姓娄,名谅,字一斋。那么,这位大儒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?
娄谅是大儒吴与弼的弟子。吴与弼(1391—1469),初名梦祥、长弼,字子傅(一作子传),号康斋。崇仁人,崇仁学派创立者。娄谅得这样一位名师指点,学业大进,遂成大家。
娄谅(1442—1491)的家在上饶沙溪,上饶与广丰交界的地方。沙溪是一个千年古镇,山青水秀,贤者辈出。受家族文风的熏陶,娄谅少年时就有志于成圣的学问,到处求师,但发现许多所谓学问家却忙着教授举子之学,即应付科举考试的学问,而非“心身之学”,这让娄谅非常失望。后来他听说吴与弼在抚州崇仁乡居,躬耕食力,弟子从游者甚众,便从上饶赶往崇仁,投在吴与弼的门下。吴与弼之学,完全遵从程朱之道,以敬义夹持,诚明两进为主,认为人应当整束自己的身心,使其莹净。注重“静时涵养,动时省察”,终生以“存天理去人欲”为念,其学术流传较广,弟子众多,形成“崇仁学派”。
娄谅初到崇仁,吴与弼一见他的气象便高兴地说:“学者须带性气。老夫聪明性紧,贤友也聪明性紧。”足见吴与弼对娄谅的好感。娄谅本是一个豪迈之士,非常不屑于世务。此次初到崇仁,虽然得到吴与弼的夸奖,但对于学问之道依然不知从何做起。吴与弼早就看出他的心思,认为娄谅的不屑世务当然是好,但为学之道却不能不亲治细务,躬行践履。格物致知,是程朱向来重视的问学之途,想必娄谅对于“世务”与“细务”原是没有多少区分的。于是,吴与弼有一天与门人一起耕作,召娄谅前去观看,边挥锄边对娄谅说:“学者须亲细务”。娄谅果如乃师所言是个“聪明性紧”的人,当即便悟,由此折节。今后在吴与弼的馆舍里,凡扫除之事,必亲自去做,从不使唤童仆。吴与弼看在眼里,喜在心头,以为孺子可教也。后来,娄谅果然成为吴与弼的入室弟子,凡吴与弼不于语门人者,却毫无保留全部教给了娄谅。
吴与弼学规,来学者始见,其余则否。罗伦未及第之前来拜访,吴与弼不出面接见,娄谅不理解,吴与弼说:“罗伦这样一个有志气且又是一个有名气的士人,先生为什么不见?”
吴与弼说:“我那得工夫见此小后生耶!”
罗伦很不愉快,写信给四面八方的朋友,说是名教中作怪,张东白同意他的观点,附和他的声音,而吴与弼对这么一个事件却不不闻不问。
娄谅看不过去,就对罗伦和张东白说:“君子小人不容并立,使后世以康斋为小人,二兄为君子无疑,倘后世以君子康斋,不知二兄安顿何地?”于是罗伦和张东白就不再议论了。
在崇仁呆了几年,娄谅因病回到上饶的家中。吴与弼没有忘记这个学生,他经常去江、浙两地,要经过上饶,都在上饶歇脚逗留,故而娄谅与其师会面亲炙教诲的机会也常而有之。这期间,吴与弼多有诗文见赠且亲为《娄氏家谱》作序。1453年,31岁的娄谅经过乡试,中了举人。根据娄谅同学胡居仁的记载,就在这一年的冬天,他们共同的老师吴与弼又一次路过上饶,曾登上娄谅的读书处“芸阁”,并欣然题写了阁名。乡举之后,娄谅自认为学尚不足,故不急于仕,继续修学于上饶的家中,中间还不停地往来于崇仁的师门,这样又过了10余年。
后来在父兄的强烈要求下,娄谅终于在1463年决定去南京参加进士考试。可是到了浙江衢州正要登船赴临安时,忽遇逆风。船是开不动了,他也就飘然西归,又回到了上饶。家里人对之非常惊讶和生气。娄谅却安慰道:“我这次应试,非但不能考中,反会遭遇奇祸,为防万一,我便中途踅了回来。”正当家里人将信将疑之际,果然从南京传来消息,这次春闱因考场失火,考生被烧死者不可胜数。通过这个事件,大家都佩服他的神见,而娄谅自己却认为这是他钻研理学,静久而明的结果。
第二年,即明英宗天顺甲申年(1464),四十三岁的娄谅岁再去应试,终于考中进士。随即朝廷派他任成都府学训导,他准备携妻儿赴任。行前他想带一部《朱子语录》上路,但当时市面上所有书肆都没有刻本可购。他便想起崇仁恩师吴与弼的族中原有古刻一部,因此急忙派遣家人携白金一斤前往购求,但对方并不愿出售。他便设法将书借到上饶,请书法好的人抄了一部,在去四川的舟中一路翻阅,并感叹说:“吾道尽在此矣!”后来他在成都的任上只呆了2个月,即谢病南归,并因此而号“病夫”。但“病夫”这个名号,并不被人们常常提起,这也许是出自他一时的自嘲之故。
回到上饶的家中以后,娄谅依然足不出户,和弟弟娄谦(号莲塘)整日以读书讲学为事。从这时候开始,“芸阁”逐渐成为他们教授学生的重要场所,由此娄谅的知名度在上饶也越来越高,上饶的前后郡守也都知道他贤明的名声,对他很是尊敬,并经常偕幕僚来看望他。而娄谅对郡守们却不登门回谒,只是当郡守们初至上饶上任或解任离开上饶时,出于礼貌,他才会亲往一拜,如此而已。平日里他与官府也没有过多的交往。
娄谅的学术,主敬穷理,即以“收心、放心”为居敬之门,以“何思何虑,勿助勿忘”为居敬要指。这一点是直接继承了朱熹。他每天早早就起床,一定是深衣幅巾的装束,先拜家祠,然后出御厅事,接受家人及诸生的揖拜,内外肃然,凛若朝廷。即使达官贵人造访,他们也必须整饬襟裾入内,一点也不能够马虎。应接之暇,娄谅即博览群书,碰到至言格论,契合于心者,便吟诵不已,定要全部用朱笔圈点,这样读书常常至深夜,然后才入内寝,不曾有顷刻的懈怠。他曾说过孔子佩象环是取中虚之义,因此他也置一象环佩带着,日不去身,表示中虚无我。他在芸阁讲学的时候,常常是议论慷慨,善发人智,听者忘倦。还有一些有志于道者,常常登门拜访,请教各种问题,至于终日不忍离去,这时候,他的芸阁异常热闹。
娄谅虽退老于上饶家中,然爱忧君忧国却很诚切。每读邸报,见朝廷行一善政,用一善人,则喜形于色;若事有不公,且影响到朝廷的政治清明,则忧动于颜,决不啻于身立其朝,目击其弊。明宪宗驾崩时,娄谅闻之而恸,朝夕垂涕不已。对于地方政治,他也非常关心,遇到郡邑政令有不利于百姓的时候,他一定要向官府提出意见并极力制止;若遇到旱潦蝗虫等自然灾害,娄谅则忧叹不已,并常常替百姓向苍天祈祷。如果发现乡邻迎神、搬戏、划船及建斋醮之类,他一定要站出来痛加禁止,即使得罪士大夫也在所不顾,以正风俗为己任。他的学生夏尚朴说他气象岩岩,大家都以为是当地灵山降神所致。
明孝宗弘治二年(1489),娄谅68岁,王阳明18岁,这年的冬天,王阳明因送新婚的夫人诸氏从南昌归浙江余姚,舟至信州,拜谒娄谅,并从之问学。娄谅授之以宋儒格物之学,谓“圣人必可学而至”,王阳明深契之,因此始慕圣学。黄宗羲《明儒学案》说“姚江之学,先生(娄谅)为发端也”。所谓“姚江之学”,即王阳明的心学。
1491年的夏季,忽闻灵山白云峰崩落数十丈,娄谅叹曰:“吾殆死矣!”于是紧急召弟子们永诀,并命门人蔡登查阅周敦颐、程颢去世的日期,说:“元公(周敦颐)、纯公(程颢)皆暑月而卒,予何憾!” 1491年5月 27日,娄谅逝世于上饶的家中,终年七十岁。门人私谥文肃先生。他死后,友人张东白为其墓作铭云:“灵峰信之主山,哲人之萎,岂偶然哉!”传说娄谅死的时候,时属盛暑忽阴凉数日,飒然如秋,待殓事已毕,日出如故,这大概便是人们常说的“天人感应”。
娄谅本有著作《日录》四十卷,词朴理纯,不苟悦人;《三礼订讹》四十卷;《诸儒附会》十三篇,《春秋本意》十二篇。吴与弼最著名的三个弟子是陈献章、胡居仁和娄谅,独娄谅的著作不传,乃因宁王之祸,遗文散失之故。娄谅的学生有夏尚朴等。夏尚朴(1466~1538),字敦夫,号东岩,广丰人。明正德初,赴京会试,见刘瑾乱政,不试而归。正德六年(1511)成进士。历官南京礼部主事、广东惠州府知府、山东提学副使、南京太仆少卿。夏尚朴常与魏校、湛若水等人共同讲学。早年从娄谅传授“主敬”之学,魏校颇赞赏他“才提起便是天理,放下便是人欲”的话。著有《中庸语录》等。
娄谅有两个儿子,长子娄性,次子娄忱,均为当时名儒。孙女(娄性长女)为宁王宸濠妃,知书识礼,颇有贤声。宁王反叛朝廷,娄妃多次规劝,宁王不听,于是投江自尽,其父娄性受到株连,被捕入狱。
这一次拜访,奠定了王阳明一生的为学基础。娄谅与他“语宋儒格物之学“,谓“圣人必可学而至之”,王阳明深以为然,从此一心一意于圣贤之学,以圣贤自励,一生未改。王阳明回到余姚后,每天足不出户,认真研读《五经》,不苟言笑。后游佛教胜地九华山,回家后筑室阳明洞中。这一段时间,可谓是王阳明的困惑期,“泛滥二氏学,数年无所得”,也就是说,其思绪游弋在释、道之间,学问无所长进。直到贬谪贵州龙场之后,穷荒无书,日绎旧闻;穷域无事,日沉所思;出生入死,看透世情,于是,忽悟格物致知,当自求诸心,不当求诸事物,喟然曰:“道在是矣” ,有了“知行合一”的要旨,遂笃信不疑。其为教,专以“致良知”为主。认为自宋代周敦颐和、二程子后,惟陆九渊的学说简易直捷,有以接孟子之传。而朱子《集注》、《或问》之类,乃中年未定之说。此后学者翕然从之,世间才有“阳明学”。说到底,娄谅是他的启蒙老师,王阳明学说起点,是在江西上饶,始于娄谅。
娄谅的旧居至今还在,位于上饶市水南街劳动路娄家巷30号,匾为“理学旧第”。
回到余姚后,王阳明继续过着读书准备应试的无忧无虑的生活。不过,自从见过娄谅之后,又多了一层心思,把周敦颐、朱熹、陆九渊的心性之学放在心上了。此时,他一度崇尚朱熹的“格物致知”说,朱熹认为,任何事物之所以呈现出现在这个状态,是因为其内部有“理”,也就是自身的规律,只有不停地格物,与事物做亲密接触,才能明白其中包含的“理”。王阳明想亲身体验一下。
王阳明选择了格竹。自然万物,什么都可以去格一格,为什么独独选择格竹呢?主要是两个方面的考虑:一是竹子不仅是一种植物,更是一种文化的象征。古人把竹子形态特征总结成了一种做人的精神风貌,如虚心、气节等,其内涵已形成汉民族的品格、禀赋和精神象征。看到竹子,人们自然想到它不畏逆境,不惧艰辛,中通外直,宁折不屈的品格,这是竹子特殊的审美价值;二是王阳明的祖父王伦生前特别喜欢竹子,他不仅自称“竹轩翁”,还在自己的屋前屋后种满了竹子。
王阳明约了一个姓钱的朋友,每天一大早就起来,站在院中的竹林里,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竹子。在王阳明看来,透过竹子,能看到整个世界,参透了竹子的变化玄机,也就掌握了宇宙万物的变化规律。
就这样,王阳明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,一天又一天地站在那里“格”竹,甚至连吃饭、喝水都忘记了,更把新娘子一个人丢在房间里。周遭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,眼中只有竹子。格到第三天,那个陪他玩的钱氏累垮了,而王阳明却咬着牙,一个劲儿地坚持。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,这一格,果然格出问题来了。
王阳明终于倒下去了,当他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,妻子拿着方巾,正在小心翼翼地擦去他脸上的汗水。
朱子说的格物致知,只是说自然界的一草一木,都有存在之理,需要多观察思考,总结规律。光一天到晚盯着一块石头,就能参透它的机理?并没有那么容易。但天性敏感的王阳明,却对朱熹学说的权威性产生了一定的怀疑,认为他的“格物致知”之说,并不是通向圣人之境的康庄大道,而且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。